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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返场 | 是欲望和惰性的差距?还是时代和阶级的千钧之重?

牛津中国论坛 OCF论坛 2022-07-12



“你的内卷,在我们那个时候可能是竞争的压力,来自于欲望和惰性的差距。你们所有的苦恼都来源于欲望太高,惰性太强。如果你的目标很明确,你唯一要做的是没有惰性。我觉得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没有那么难解决。”


时尚集团总裁苏芒在最近一期芒果TV综艺《初入职场的我们》谈内卷,以上言论引起广泛争议,很多年轻人都对这种“何不食肉糜”的态度表示愤慨,其中还不乏对资本的批判。

苏芒后来也道了歉,表示自己今后如果对一个词没有足够深刻的理解就不会开口讨论。但这一事件恰恰反映了“内卷”这个词的模糊性,不同的人对它的理解天差地别。与其说苏芒对这个词有误解,不如说她不能体会年轻人使用“内卷”时的心情。毕竟,“内卷”作为一个流行热词没有严谨的定义,只是在不断“再创作”的过程中被赋予越来越丰富的内涵。


三月份举办的2021牛津中国论坛“内卷特别研讨会”请到了四位重磅嘉宾来为我们剖析这个社会热点,他们分别是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经济学家、如是金融研究院院长管清友、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刘云杉和纪录片《出路》导演郑琼。值此苏芒上热搜、《小舍得》大结局之际,我们给大家带来了“内卷特别研讨会”的文字回顾。也许读了它之后你会对“内卷”的本质和现象产生更清晰的认知,在后浪越来越卷的喧嚣中找到自己的方寸天地。


全文约4000字,约需10分钟阅读


Part 1

内卷是什么?

“选不选择内卷,其实完全在于你个人的一个想法。”

“水涨船高呗。”

“就是在卷钱,因为你要学什么都要花钱。”

“赶鸭子上架式的竞争吧。”


我们在论坛之前采访了四位年轻人,有的还是高中生,有的已从业多年。关于“内卷”是什么,以上是他们给出的答案。那“内卷”一开始的学术定义是什么呢?


内卷最初由人类学家戈登维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用于形容文化模式:当文化达到了某种最终形态以后,既没有办法稳定下来,也没有办法转变为新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简言之,内卷就是一种原地踏步的内耗1。

此内卷概念下代表的作品为哥特式建筑,创作者们用成百上千倍的时间去追求复杂的细节,达到了更为惊人的华丽程度,但表现形式本身却没什么进展。


Figure 1 巴黎圣礼拜教堂(via时尚芭莎艺术)

后来,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reetz)用这个概念解释爪哇农业经济发展的停滞。当地农民不断在土地上投入更多的人力,精耕细作,但增加的产量仅仅能够满足这个额外劳动力的消费。投入再多,也增加不了人均产出,甚至会有负增长。


最早引入此概念的是我国社会学者黄宗智教授,他提出:我国的社会变迁和爪哇类似,增长来源于在有限土地上投入的大量劳动力而非技术突破,是一种“内卷化增长”。这一概念的使用领域已延伸到城市研究、工业分析和国有企业体制改革等各个方面。从中国知网的数据中可以看到,学术界对“内卷”的讨论早已非一朝一夕,不过这方面的研究多偏向社会经济结构等方面,并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谈论的内卷。


现在我们熟悉的内卷多用于指代年轻人“升学”“就业”“买房”的激烈竞争。和内卷相关的一整套词汇,包括“社畜”、“打工人”、“鸡娃”凸显出一个个人从小到大经受的各种压力,焦虑之中带点自嘲的幽默。调查显示很多青年人都某种程度上感到了内卷的压力,却难以从漩涡中挣脱出来。



Figure 2 36氪对于内卷的问卷调查


Part 2

都是谁在卷呢?


这些在谈论“内卷”的年轻人都是谁呢?“内卷”这个词真的能代表全体青年吗?点进这篇推文的你,可能成天在感叹”太卷了”,“某某某是卷王”,但很多欠发达地区的同龄人连这个词都闻所未闻。


项飙教授在论坛中指出,现在“内卷”这个热词,表达的主要是在城市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年轻人的焦虑。为了更好地解析这个词,我们需要认识到它是哪一个阶层,哪一个群体的主观意识,同时更精确地去把握它客观的特征。两者相结合,才能认识到,是什么样的经济社会问题导致这个群体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思想。


项教授认为“内卷”焦虑的出现意味着中国中产阶级上升遇到瓶颈。曾经,中产阶级觉得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可以不断上升,但现在这个中产阶级梦逐渐破灭,即使不奢求登顶社会阶梯,也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避免避免往下掉。所以这个词一开始是跟中等收入陷阱联系在一起的。从词语分布的角度来看,内卷主要出现在深圳、北京和上海的社交媒体的用户上面。


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内卷实际表现为年轻人从小被父母要求牺牲自己业余的快乐进行竞争,因为进入好大学才会有好工作、体面的人生。然而,到今天,他们忽然发现,当他们从刷题和刷绩的煎熬中走出来,迎接他们的不是中产阶级美梦的实现,而是越发激烈的竞争和越发暗淡的就业前景。所以“内卷”焦虑很大程度上是对中产阶级形成和它资源再积累的危机的一个反应。


项教授指出,“打工人”一词的流行也很耐人寻味。它最开始指代的是底层劳动者,那些用自己的身体去打拼维持生计的人。打工诗人许立平的诗集《铁月亮》中,一字一 句仿佛承受着机器铁砣的千斤之重。但由于底层往往更缺乏话语权,“打工人”这个词以前没有成为网络热词,在中产年轻人使用它的时候反而火了。“内卷”的是中产阶级的话语,也是他们的软弱和矛盾,表现出他们对于阶层滑落的恐慌。但不同于底层打工人的“被剥削”,这种“内卷”似乎又是自愿的,因为中产阶级在既得利益者制定的规则之下仍然有利可图。他们试图通过个人努力顺应“规则”从而保持甚至提升“阶级”,不肯低就不肯推出,陷入单一标准下的恶性竞争。最终,他们的焦虑带火了“打工人”和“内卷”这样的热词。


但是热词的出现也有其正面意义,它意味着部分中产阶级⻘年的身份认同向真正的“打工人”趋近, 而不是做着“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美梦。这样的话语表达或许是之前被割裂的群体形成相互认同的开始,但这还需要进一步的实证研究才能确认。


Part 3

为什么现在开始卷了?

Figure 5 via无糖可乐

金融实习生版后浪如是说。诚然,许多金融、咨询、法律行业的实习生一开始就站在较高的起点,但再卷也卷不过所有人的困境和白天实习晚上写作业的疲累也都是他们的切肤之痛。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从父辈继承了如此丰富的的资源,还会遇到阶级跃迁的瓶颈呢?


Figure 6 金融圈就业现状(via无糖可乐)

金融实习生不那么光鲜的一面

管清友博士认为这是经济发展阶段的不同所致。1965到1975出生的人坐上了国家发展最快时期的高速电梯,迅速实现财富积累。而95后则需要面对高等教育扩张后的消费陷阱、教育资源不足等问题。该问题最直观的体现是学校越来越难考,大学文凭越来越不值钱。



Figure 3 中国30年高考现状(via格隆汇)

刘云杉教授针对这一现象也提出了“竞似”的概念。现在教育体制中脱颖而出的名校毕业生,本应“竞优”引领创新,却滑向“竞似”的竞争,在重复的无增长的劳动中付出更多的时间来换取更少的收益,这背后反映的是结构性、体制性问题。在教育投入极其昂贵的今天,教育的产出却变得极其空洞,扭曲成了一个升级打怪的通道体制。教育成为一个向上流动的阶梯,但乘客又每天小心翼翼地防御下滑被甩出去。


Figure 4 字节跳动招聘启事(via程序员客栈)

管清友博士也把日本的“团块二代”和中国的年轻人进行了对比。团块二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出生在日本的一代人,他们的父辈基本上都是二战以后日本第一个生育高峰期出生的人,也就是40年代中后期。他们的父辈被称之为叫团块世代,或者团块一代,他们赶上了日本在战后经济重建和恢复最快的这个时代,经历了日本经济繁荣。


团块二代的成长有着良好的物质基础,因为父辈的积累,他们受教育程度是比较高的。但正当他们满怀希望地走出校园,就遭遇了上世纪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的泡沫经济破裂,日本从所谓高速增长转入了所谓“失去的十年”。经济低迷,工作机会稀缺。


所以说,内卷的客观条件远在个人掌握之外,经济趋势来了,挡都挡不住。当然,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人面对时代洪流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日本团块二代就表现出非常“佛系”的生活态度,不结婚不生子不出门,和中国青年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白热化竞争截然相反。然而近来,中国青年似乎也表现出越来越佛系的趋势,君不见利老师下班的身影多么自由可爱?



Part 4

我们能停止内卷吗?

心灵的养分


纪录片《出路》的导演郑琼女士给出了精神层面上的回答。她认为,以“内卷”为代表的这种焦虑并非年轻人特有的,其实中国社会整个都有一种浮躁和焦虑。她在拍摄出路时观察了三位年轻人。马百娟在甘肃贫困的农村地区长大,12岁才上小学二年级,16岁就嫁给了表哥,被迫辍学。徐佳,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个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一路按部就班考上大学,现在在电力公司工作,已经买了车和房。袁晗寒家境最好,上了北京美院附中,却中途辍学开始尝试各种“离经叛道”的选择,后来父母支持她去德国留学,回国后开了一家艺术投资公司。郑导说,很多人会想:“如果我是马百娟,是不是在徐佳那个位置就好了?”但徐佳也时刻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承受来自母亲的期望和压力,没有自我。“如果我是徐佳,是不是处于袁晗寒那个地位就好了?”但袁晗寒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虽然家境优渥,她对未来却很迷茫。郑导认为关键问题不在于财富的多少,而在于是否有坚定的信仰支持自己面对困境。作为个人,要有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但也要不忘住追求梦想



纪录片《出路》由郑琼女士导演

刘云杉教授也认为,现在教育是脱离传统的,只是一味强调如何让原子化的个人去占有知识、取得成功。当教育让年轻人谦逊地把自己放到传统中去,他们才能不计得失,直面自己的弱点,去接受岁月本身的馈赠。


教育的意义


项教授和刘教授针对“素质教育”展开了一场精彩的讨论。项教授拿年轻人最熟悉的“学钢琴”举例,指出学钢琴并非真正提高素质,而是单一标准的竞争。把钢琴定义为一种素质,本身就是偏颇的。真正的素质,是对日常生活中的问题形成判断并且解决它们的能力——在农村里,如何保存、利用驴粪就是一种素质。现在的素质教育,已经被异化成形式化的文化资本积累、向市场展现竞争力的信号。


刘教授也指出,现在公立学校强调素质教育和教育减负,效果适得其反,结果只是公立学校慢慢做空,国家的教育被外包出去。学习里教的内容不断地减,家里就不停地补课,最终拼的仍然是家里的资源。有的县城现在严格规定职业教育的比例,初衷是为了区分赛道,让人人都学有所用,但如果职校培养出来的职业技能无法匹配地方经济的需求,职校就变成了次等的学校教育。教育问题涉及经济、政治,非常复杂,需要谨慎的调整,但我们最终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和而不同”的状态,强者庇护弱者而不是强者碾压弱者。


经济增长和结构性改革


管清友博士认为,从国家层面上来说,突破内卷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


(1)寻求技术创新来将资源扩大,但同时应意识到技术也有它的极限。


(2)寻求制度改革。现在许多领域本身都还有很大的机制体制变革空间,许多的监管管制手段实际一定程度上压制了行业的潜力。


(3)最后则是模式的变迁,即从高速增长向高质量发展演变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需要相当的时间与努力,官方的语言描述为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和前期政策消化期。


无论是中美的高层战略对话或者是发展模式转向,实际上都是在试图打破内卷的困境。


不过,项飙教授和刘云杉教授认为,内卷的关键不在于蛋糕的大小,而是蛋糕分配的问题。他们都认为,内卷正是由于大学高度扩张、文凭贬值造成的,经济水平的提高带来了不断加剧的竞争和愈加难以承受的压力。现在,我们应该着眼于结构,而不是一味追求增量。


管清友博士也同意,今天不同社会阶层确实存在激烈的冲突,要在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和妥协需要极其高超的艺术。但他也提供了数据:当今中国人均GDP仅1万美元左右,而美国是6万。这说明中国的经济增长还有很大空间,仍然有潜力给每个人提供更多的机会。

Part 5

写在最后的话

不知道听完各位老师的讨论,你感到振奋还是更加无力?你会继续卷下去吗?你安于做“打工人”吗?当时代的车轮隆隆向前滚动,我们的努力似乎只是螳臂当车。但我们仍然能从小处出发作出改变:对己,坚守信念、追求梦想;对人,广泛共情、和而不同。我们也不妨放眼大局,从经济政治等层面去思考问题,以期在我们未来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时能缓解内卷,还大家一个多元、包容、平等的社会。


Part 6

参考资料

1. 内卷化概念辨析 http://www.shehui.pku.edu.cn/

upload/editor/file/20210311/

20210311090117_3131.pdf ,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2.   “内卷的韩国: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https://zhuanlan.zhihu.com/p/77737869 , 知乎


Part 7

返场活动预告

最近,又一部扎心剧”小舍得“刷屏了朋友圈,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波扑面而来的焦虑和“阶层论”,就连华妃娘娘也不能幸免(此处应有娘娘表情包)


5月10日,作为论坛的延伸,我们有幸邀请到管清友博士参与我们的论坛返场活动。管清友博士曾在圆桌讨论中表示,“95后”可以洗洗睡了”,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这是我们时代背景下每一代人面临的市场与社会情况吗?如果电视剧聚焦的是经过艺术化处理的个体,那么OCF会尝试展现更加宏观的图景。近年来,蚂蚁金服和阿里被罚事件等企业巨头和互联网行业相关问题也是广受关注,在本次返场中,我们将与管博士就目前热议的“内卷”,“私有化“,“反垄断”等问题进行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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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毕一平 邵子悦 翁雨晴

排版:陈意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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